夜会
清明将至，天气又微微转凉，这江崖上的风又回归了冷冽，吹得人骨子里发颤。
夜静如斯，袅袅夜雾从山谷飘起，慢慢笼罩在赤马山上方，月亮遮掩而去，隔着朱色木窗洒进来的月光暗淡下去，穆玄英早已去衣躺在了床上，却没什么睡意。
城池阒寂，连狼嚎都不曾再响起，他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，此时最是心绪麻乱，许久之前的事又在穆玄英眼前回荡，被子里早已温暖非常，但只是他偶尔一个回忆，便如觉睡在冰窟之中。
不是没有想过，想过若是自己和莫雨当时小心，若是自己能在稻香村带走莫雨，若是……
这些若是一点用都没有，他也只是在夜深无人之时，忽而想到莫雨之时，会不经意想想这些，这些分外让人无力的假设。
人都是贪婪的，他也不例外，任谁都想要锦上添花，可世上没那么多两全。
穆玄英睡不下去，同样不想再躺着，他掀开被子，慢慢穿好衣服，推开木窗。
夜凉如水，寒气一涌而入，密密裹住他周身，穆玄英吐了一口气，脑内清明不少，他将翻身而出，将窗子轻轻关上，没有惊动夜里的守卫，掠上房顶，慢慢往山上去了。
赤马山再往后都是峭壁，极难攀爬，但对于武人而言，用轻功腾挪而上不是难事。穆玄英攀到山腰处，回身看了看足下已经远去的零星灯火，又是一个燕子直升，足尖轻点，连枝丫上的宿鸟都不曾惊醒，落到了更高处的一株堪堪伸出崖壁的歪斜松树上。
风渐歇，此处下临极深，上则是轻雾云月，远处江流淙淙，此景此夜，倒让穆玄英心下感叹着山河秀丽，内心平静了许久。
他眺望了许久，渐渐地又从那平静中琢摩出些异样的情绪，忽然间只觉虽万般皆入眼，可是又什么都看不到，什么都不入心，看久了，又不经意生出些难以忽视的寂寥感，穆玄英抿了抿嘴，觉得自己有些闷。
惆怅缠上心头，穆玄英低头看了看足下，心里想着当初就是在这样高的地方，或是比此地还要高的崖壁上，坠落而下，穿云而落，风声和呼声渐被抛却，一半惊恐，一半却是奇迹一样地坦然，只是因为那个人的坦然，当时的自己是这么无力和弱小，可是现在，现在……
穆玄英踏着苍翠的枝丫，走到了松枝尽头，阵风又起，他提起气，向前倾去，正准备纵身而下，却突然感觉身后忽地冲出一道罡风，穆玄英一惊，几息之间却是收住了势，他快速地抽出了自己的剑，心下大震，这时候竟是有敌来袭，偷袭于他，他所处位置不佳，可是不抵挡却又不行，穆玄英稳了稳心神，转身欲向来者刺去。
适时月色渐明，微光透下，落在来人白色的衣襟和如墨的黑发上，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，穆玄英认出了这人，还没等他思考这人为何在这，他已反射性地向回收剑，剑势并不凶猛，可是他惊讶焦灼之下收势过度，竟是将自己逼退了一步，这地方可不比平地，他本就在树尖上，此一退居然一下踩了个空，向后仰倒去。
将坠未坠，穆玄英气息都没调整过来，就觉得被人揽住腰，撞在微冷的身躯上，被带着往山顶飞去。
踩在实地上，穆玄英不知是因为刚才的意外或是因为夜寒还是别的什么原因，身体微僵，一动不动，他不动，抱着他的人也不动，气息的吞吐在极尽的距离倒是分外清晰，对方气息拂在穆玄英耳侧，带动柔软的碎发，擦得他侧脸微痒。
月出云，穆玄英慢慢转头朝他看去，乌发雪颜，眸如星辰，昳丽非常，这张脸纵使他已多年未见，可是却多次在遐思之中回想而起，浮现眼前，恍若梦境，恍若幻觉。
穆玄英凝着这张在月光下更显冷漠的面容，不自觉地攥了攥还握在手里剑柄，轻轻地说：“莫雨……哥哥……你怎么在这里？”
被他叫到的人，眉目未动，什么反应也没有。
穆玄英意外之余又生忐忑，也是不敢动。他不自觉地低下头去，侧脸微蹭莫雨领上的软毛，心里莫名心虚，然后他又不明白自己为甚心虚，于是又抬起头，仔仔细细地打量莫雨，借着月色，穆玄英看到莫雨深潭似的眼底涌动着怒气和许多复杂的神色，竟是有些可怕。
顿时心下一怔，他想起自己方才的举动，便觉甚是羞愧，要不是还有些许微光，穆玄英这一剑估计就刺出去了，纵然多半刺不到，可是想要伤自己哥哥，也是大错。
穆玄英想到此处，赶忙想撤身出来给他赔礼，可是现在人被莫雨紧紧抱着，挣了挣，发现莫雨并没有放手的意思，他微愣。
“你长大了，翅膀也硬了，这么高的地方也敢往下跳？”莫雨见他欲脱，脸上不悦的神色由表及里，眉尖蹙起，眼也直盯着他，声音如风般低寒。
“……不，我不是，我不是要往下跳。”没想到莫雨说的是这个，穆玄英不由得辩解：“我只是想要下山而已啊。”
莫雨闻言并不满意，他蹙眉说道：“以后不要这么做。”即使他们久未见面，可是穆玄英仍是对这个兄长又敬又畏，他说的自然是反射性听从，穆玄英不由得点了点头。
莫雨看他反应，似是满意了，如玉的容颜染上些许柔色，眸中的神色也渐渐变得柔和：“这么晚了，你怎么在这里？”
这话难道不是该我来问吗？穆玄英发懵地看着莫雨，但还是乖乖说：“有点睡不着，来山上吹风。”
“吹风？你身体好到能穿得这么少，来吹这么冷的风了？”声音又是低了下去。
穆玄英被问得心里一虚，顿时感觉自己像是做错了一堆事的小孩子，撇开头去：“现在是春天了，我穿得多，而且……又没呆多久。”可是话音确实越来越弱。
看不到莫雨的脸，但是也知道他肯定又生气了，穆玄英又添了一句：“我武功不错的，不会这样就生病。”说完，他又转回头去，讨好地看着莫雨，小时候，他每次惹莫雨生气，都会这样去让他消气，莫雨大概本想发作，可是看他这个表情，只抿了抿嘴，又把他往怀里带了带，风倒是遮了大半去。
穆玄英眨了眨眼，才见面，莫雨还是把他当小孩子对待啊，这种认知让他有些无奈，又有些高兴，可是自己真的已经不是小孩子了，穆玄英忍不住腹诽，但是眼下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离莫雨这么近，莫雨不说话了，他也不想说了，便顺从地像小时候一样跟莫雨抱在一起。
两个人静了一会儿，穆玄英出声道：“雨哥，你怎么来了？”
然后，他听见莫雨的声音贴着耳侧传来：“我刚到，来看看你。”声色意外带了些温柔缱绻，热气呼得他耳跟发软，穆玄英脸上微红，忍不住想把头往外挪，可又怕莫雨说他，就强忍着没动，总觉得有些难为情，这回话说出来都有点结结巴巴。
“来……来看我？”
莫雨点了点头：“怎么？不想看到我？不把我当你哥哥了？”脸颊微微磨蹭上了穆玄英的发鬓，这话说得倒是带着调侃，可穆玄英听着，却想起来白日和谢渊的一番剖白，心下当时一震，从莫雨的怀里直起身子：“当然不！我很想见到莫雨哥哥！”
这话说得急，面上也相当认真，莫雨见他这般，倒是愣了一下，随后挑了挑眉，笑了起来：“毛毛倒是直白，哥哥很高兴。”
他这一笑，在月色下看去，似是冰雪消融，玉生清辉，饶是穆玄英之前见过他，也没看他这般笑过，不自觉地和小时候的莫雨对比，可又觉得这笑容里哪里不一样，这不一样的地方，让他心头微微一甜，“莫雨哥哥……”他声音早已不似当年少年软糯，已是清朗润泽，可是这般说话，倒也带着些微撒娇的意味。
莫雨听闻此言，眸子变得略略幽深，他抬起一只手，抚了抚穆玄英的脸颊，像个哥哥一样轻轻捏了捏：“我刚到，想着我们许久不见，你又……就想趁着还没人知道，来看看你，没想到一来就碰到你了……你还敢往下跳。”说到后来，他又眯着眼睛加了一句。
穆玄英一听他是想到武王城里来看看自己，心下就觉得担心，若是今夜自己不出来，他要进去得花多大功夫，何况师父和天璇影都在这里，一旦被发现，后果……
“你怎么能来呢？城内防备森严，师父又在这里亲自坐镇——”
“那又如何，我还怕他？”莫雨听闻穆玄英谈及谢渊，神色骤冷。
穆玄英不知该说什么，眼下两人处于两方阵营，自是……自是血海深仇，算计不断，可，可……
莫雨见他脸色发白，又把穆玄英往怀里搂了搂：“……别怕，我今夜来只是为了看看你，夜探武王城这种事也不会让我来做先锋，只是看看你的话，他们又怎么知道。”
穆玄英听闻他这话，心里不知道该做何感想，他既是惊，又是隐隐欢喜，一时间竟是说不出话。
莫雨没有在意他的沉默，又抱了穆玄英一会，他看了看天色说：“回去睡觉吧，风不能再吹了。”
穆玄英从莫雨的怀里退出来，便被山风吹得又是一阵寒，好在两个人抱在一起取暖终究还是比一个人要好的多，他也不觉得太冷。
“雨哥……那我走了？”穆玄英朝山下的据点看了看。
“去吧，”莫雨朝有些犹豫的穆玄英笑了笑，“我们还会再见面的。”
他轻而易举地放开了手，任神色带着重逢欣喜和释然的穆玄英向山下掠去，不一会蓝影就消失在了重重夜色中。
莫雨却没有立即离去，他站在这至高之处，驻足看了一会这巍巍武王城，一扫之前与穆玄英相处时的柔和，面上尽是冷漠血戮之气，眸中冻结如千年寒冰。
不过就是谢渊，不过就是浩气盟，今日他放手，来日定不会再让他离开自己分毫！
这章……混更新吧。
